重阳事后，天色微凉，北方已是厚厚的落叶覆满了街巷，四处一番清凉萧瑟气象，可过了长江，却截然又是一番天色。初到南京的时辰，尚有几分不习惯，且看那暖和的红日缀在天边，映得江水澄练如碧，若是不是方圆人们略带吴音的软语轻细，恍然即是回到了千里之外同在江畔的家乡，也是这般四暮听蝉声，江边看晚霞。
在南京的日子，避开了声名赫赫的中山陵、游人如织的雨花台，独捡了个清凉的早晨，向城郊明孝陵行去。一路出城但见行车愈来愈少，树木却愈见茂密，绿荫竟可遮天，空气里满盈着淡淡的潮湿感，这样温润的天色是北方难见的，却总让人畅透神闲。行至孝陵四周，只见普通俗通一处路牌，即是标明这千古一帝的陵园到了。
对于朱元璋，我是久存钦慕的。只看一个穷贱到极致的放牛娃竟能一步步走到天之骄子的境地，便让人由衷感佩其生平。顺着久失踪修整的神道前行，一路但见执拗的绿草从石缝中探出头来，虽有失踪规整，却颇有一番沧桑之感，于是由让人念及这六百年的沧海桑田。只是这座明孝陵看上去甚是通俗，残缺的石佣，低矮的殿寝，这样简单的结构恰与不远处紫金山上高峻巍峨的中山陵成光鲜对比，何曾想一代马上浴血、年夜一统我中华帝国的千古帝王即是长逝在这样简简单单的陵园里。历史上记实朱元璋生平勤勉俭仆，前人果不欺我。于是遥想一番京郊十三陵那气派肃静的皇家地宫，也难免为这些朱元璋的子孙们汗颜，不知伊家这些一个比一个昏庸的骄奢子孙，日后有何脸孔去见他们勤俭生平的先祖。
顺着神道走至绝顶，忽见一座石碑巍峨，下有驼碑龟趺，上书"治隆唐宋"四字，笔致开阖，却是康熙帝拜谒孝陵留下的遗迹。尤值一提的是，这神道与十三陵所见的笔直样式年夜有分歧，却是从东到西，顺山势而建，略有几分盘曲回覆。初时猜测，这是否是循山脉水势而建，只是略有几分奇异。直到在资料馆里看到孝陵全图才恍然，这神道开阖工具，居然是按照斗极七星的方位所造，人说孝陵开明清陵园之先，果有几分匠心独运，巧夺天工。
行至不远处，但见金门破损，更有一碑注明为承平天堂战火所毁。难免让人扼腕感喟。想有清一代，汉人多损之为戎狄，可戎狄治国却是推崇孔孟，章法有致，行事孝先。何曾想真是我汉人治国了，便如承平天堂般砸孔庙，毁事业。孟子说，戎狄之有君，不如诸夏之无也。不知孟子千年后若看至此，又会有何感伤。绕过碑殿，只见明楼正在装修，于是四下安步，此时竟下了些蒙蒙细雨，映衬得四下甚是偏僻，陵区人也不多，此时恰是丹桂飘喷香的时节，漫山的金桂悄然盛放，一层层铺缀在地上，风雨中别有一番芳馥悦耳肺腑。即是这样南地平常的三秋桂子，却是久居燕园的我，数年未见的气象。想来六百年前，选址于此的明太祖，必也心仪这般桂喷香秋霜。
相传朱元璋在鄱阳湖年夜战前曾来过紫金山，夜晚在山上禅寺借宿。老僧见他脸孔凶暴，便起了几分度化之心，唤其去年夜殿讲禅，言语中多有探询来历之意。此时的朱元璋与陈友谅对战龙湾，恰是全国戎马在握，便看鹿死谁受的死活之刻，一时胸中豪气年夜发，便在殿中题诗云：
杀尽江南百万兵，腰间宝剑血犹腥！
老僧不识英雄汉，尽管哓哓问姓名。
乱世，果真是英雄辈出之时。
二十年后，得了全国的朱元璋励精图治、整治国家，收复了遗落异族之手长达数百年之久的北方山河，一面也要心怀猜忌、屠尽功臣，铲除了千年历史的宰相轨制，把君权推至山顶颠峰。从衣衫破烂的乞丐，到纵横全国的君主，这数十年风雨纵横，他从不曾有半刻懈怠。到了老时，思这一世富贵，却只有一句淡淡的感伤，我本淮右平平易近，全国与我何加焉。
简陋英雄都是孤傲的，一如长逝于你我脚下的朱元璋，当鄱阳湖的烽烟都已黯淡，当素交敌友都沉睡地下，当全国只在掌中，还有什么心中可牵念，只有晨钟暮鼓可伴，山河如画斜阳。也许贰心中还有一个愿望，这年夜明山河连缀万祚，子孙英明。可到头来事与愿违，却是死后之事，何如不了几分。于是马上得全国的一代雄壮君主，却愿长逝在这江南烟波秋色中，这其间委婉缱绻的情思细密，却也无从可说。
从孝陵分开的时辰，倏忽意识到今天竟是双十节，于是遥望不远处的中山陵琉璃飞檐、人声鼎沸，转眼死后孝陵清凉萧瑟、荒烟蔓草，一时竟说不清心中感伤。也许历史即是一种遗忘，荒凉了狼烟之后，不外寥寥几笔珍墨，勾勒一个时代的影子，所谓胜没趣亡，也不外是一时的喧哗胜景。当一切富贵盛景都成了过眼云烟，至少还有英雄寂寞的身影留下，总能在不经意间叫醒你我沉睡的记忆。那简陋，是开启这道历史的记忆之门，最后的路子……
